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毛振华的冬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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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-01-04 毛振华的冬天

寒气逼人

【猎云网(微信:ilieyun)厦门】1月4日报道(文/林红瑜)

1979年的某个大早,天色泛白。毛振华的父亲母亲,用一扁担,挑着行李,把还没成年的毛振华送到河岸边,再看着他上船。

那是毛振华第一次离开老家,洞庭湖北岸,长江以南的狭长水乡——湖北石首市,也是方圆几十里里第一个考上知名大学的小孩。

在摆动的船和水波中,还在长身体的毛振华,一副瘦弱的小孩模样。这河晃得他想吐,又觉得心口砰砰。独自呆在船上,毛振华嗓子眼里,有一堆的话,想喊出来,但没敢。

坐了20个小时的船,又换了车,15岁的毛振华,来到了河的对头,进了武汉大学的校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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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还记得高考前,大家都一样,都没正儿八经地学习过。谁也没底,就挤在教室里,拿着复习提纲,一遍一遍地看。班上一大半,都是工作过的人,就是早些年文化革命被放下乡的那批知青。

在学工学农的年代,毛振华赶趟似的,做了读初中的那十几个,读高中的那三五个,又成了上大学的那一两个。

毛振华读的是武大经济系。其实,这不是他的第一志愿。在政治氛围浓厚的70年代,和当时农村出来的孩子一样,毛振华最早是想学中文系或者历史系,哲学系也不错。读出来,搞政治。

而毛振华的成绩,除了数学分数比较高,其余则平平,不太好报志愿。镇上老师给他建议,退而求其次,学个经济,可能和生产队的会计挂得上钩。

可以说运气,也可以说是注定。开学没多久,毛振华很快发现,经济系是武汉大学最热门的,并且是分最高的一个系。

毛振华每日醒来,都被一股兴奋劲给灌满了。这个村里娃娃,进了武大,才知道有抽水马桶这玩意,图书馆可以有那么多书,老师是用普通话教书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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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经济系里,年纪最小的几个。班里年龄最大的同学,有30岁。那是中国大学独特的时代。青黄相接。幼气的,有家室的,不同年龄段的人,坐在同一个教室里。这群年龄比他大的同学,下过地种过田的知青们,都在拼了命地读书,把作废的日子补上。

毛振华也是。大学四年,吃饭睡觉之外,他几乎都在读书。太阳就要落下,一日就要过去,抓不紧就要溜走。那种时不我待的紧迫,一直缠绕着他。

除了学本专业的经济学,毛振华还选修了欧洲哲学史、西方现代史,诸如此类的。真理的吉光片羽,人类自由的边界,遥遥的变革,锐利的运动,洞察和批判。毛振华觉得自己被打破了,混入新泥,然后被放进炉子里,烧得通红。脱了一回胎。

他至今感激当年的武大校长,那个全国第一个开放跨系选课的男人,叫刘道玉。时隔多年,毛振华仍记得这个勇敢的名字。

毕业后,毛振华被分配到湖北省政府机关。毛振华先是在统计局,干了一年多,就和数据打交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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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去了湖北省委调查研究室。20岁的毛振华,可以说是进了“苦”科室。跟着领导,长途跋涉上山下乡做调研。加班修改稿子到深夜,都是常事。深更半夜到基层走访,也不是没有。

应付基层单位送上来的材料,汇总各科室的任务文件,跟进数十位领导的行程,对接政府核心部门。

在研究室,毛振华办公靠一路小跑,左拿手机,右接座机,一天打几十个电话,甚至上百个。写文靠连夜连周地熬,一字一句地审。写不好,重来。写得好,再来一篇。工作时间,朝不九晚不五,24小时待命。

人聪明,又吃得了苦,这个时不我待的年轻人,很快就熬出了头。毛振华先去了海南省政府研究室,后来到了国务院研究室。从南方写到了首都北京,坐进了中南海办公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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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段时间里,毛振华一年提拔一级,从科级到处级,全是破格提拔的。24岁做了副处长,26岁升为处长。

一切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,日子顺利又前进。所有人都以为,已经到了中南海的毛振华,会继续往上走。

而这个在当时的机关里,最年轻的处长之一,到了夜里,睡不着觉。毛振华躺床上,翻来翻去地想,中南海这个区域里面最年轻的副局长37岁,还得再等上11年自己才能当一个副局长。他盘算着,这个可长了,太慢,太久了。

当上处长的那一年年初,北京的雪还没化。也就是1992年,88岁的邓小平,坐着专列,从北京一路南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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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趟的南巡讲话,就像往毛振华脑门上那么一戳。戳醒了他。毛振华不当处长了。他辞掉了国务院研究院的职务,选择了“下海”做生意,也成了后来的载入史册的“92”派。

尽管当时的毛振华不以为然,也没有破釜沉舟的感觉,就觉得,不过是换了一份工作而已。后来再看,那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。

在精神抖擞的1992年,中国人民大学取消了“计划经济学”课程;中央党校为1000名党员开办了股票讲座;北京大学把旧教学楼改成写字楼租了出去;国营企业改名为“国有企业”;上海股票股票公司达到4000家,有价证券总额超过100亿。

在这一年,毛振华办了一家名为中诚信的公司,成为1992年全国新成立的22.6万家新公司里的,其中一家。也是全中国第一家,做信用评级的。

毛振华去登记这个公司,才发现工商局根本没有这个行业。工作人员完全不知道有信用评级这东西。不给批,也批不了。

那时候,中国政府做事,老说要遵循国际惯例。毛振华在调查研究室的那几年,没白呆。他特地写了一份长报告,从国内发展需要写到学习国际惯例,递给顶上领导。说要中国搞市场,需要这个行业,这个事情是国际惯例。

领导一看,有理有据,不好反驳,最后给批了。再提起,毛振华才憨笑说,我们说国际惯例有这个事情,但国际惯例怎么做的,我也不知道。

起头的第一年,毛振华就在跑断腿和磨皮嘴皮子中,一步一个难,开始了他的创业。好不容易拿到了公司执照,终于可以给要发行债券的公司评级了。新的问题又来了。国内根本没有债券,谁也不需要评级。

毛振华要做的事情,从给公司评级,变成了怎么样让中国有债券。

北京的冬天,冻煞人。毛振华就骑着一辆自行车,眉毛都挂了霜,在京城城区的各个部委、机关,一趟一趟跑。也往老朋友老同学家里蹿。和大家解释这个连工商局都没有收录的行业。

毛振华知道,债券市场不是一天就起来的。一开始评级做不起来,毛振华就先做公司改制、公司融资的一些咨询服务。一边做,一边等。

事实上,中诚信不仅仅是第一个做评级的,也是中国第一个做财务顾问的。当时国有企业要改制上市,几乎都经了中诚信的手,经了毛振华这边。国内第一梯队的金融机构,都纷纷入股了中诚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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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了路子,中诚信发展得很快。短短两年时间,中诚信已经发展到了七、八十人规模。西苑小了,搬到友谊宾馆。后来,宾馆后头的公寓也一并租过来用。很快又挤不下了,整个中诚信又挪到了占地面积5千多平的北京市老干部活动中心。

公司大了,却差点容不下毛振华了。毛振华是总经理,也是法人代表。也就在中诚信翻了几番的1994年,当时的董事长想让毛振华玩个变形记,和某商业银行中层来个对调,换种体验。

游戏的前提,看上去简单,好像也挺公平。董事长让股东们投票,赞成董事长决议的票数,要是超过25%,毛振华就得走。

在这一刻,毛振华什么也做不了。等待着那些给公司投了钱、没参与过决策的人,用投票决定他的下场。

毛振华才明白,手里没有股权,自己就什么也不算。不过是个可能会被随便打发的经理人。仅仅是一场投票,就能让他失去一切。

投票结果出来的那一夜,毛振华在二环转盘,饶了四五圈,就是转不出来。他觉得头晕目眩。毛振华曾提到,那是他一辈子最艰难的一个关头。

投票结果是,23%的股东支持董事长。毛振华成了中诚信的一颗擦边球。他能继续留下来了。他的同班同学、也是股东、中诚信副董事长的陈东升,陪他挨过了这一趟。数年之后,毛振华提起这位挚友,仍是感激。

经历着一遭,还是中诚信总经理的毛振华,去了香港,到中信农在香港投资的海域集团,做了个兼职。靠着在香港赚下的数千万,毛振华逐步收购了中诚信股份,获得了一定的控股权。当时的中诚信还是一家国有企业,毛振华也算得上政府干部,局级的。

1999年,别人眼中的毛振华,这个发大财的国家干部,有钱有势,被软禁在北京。

他被“双规”了。几个月来,除了前来问话的调查员,毛振华被24小时看守在房山的一个宾馆房间里。没有办法联系上其他人。

毛振华被怀疑利用中诚信进行非法的利益输送。尽管他一再解释,自己不过是做了信用评级和公司改制的事,没有贪,也没有污。调查员听不听信不信,也由不得他。

北京的银杏落光了,一切光秃秃,直到大雪覆盖了整个首都。毛振华像是被覆盖的一颗石头,或者其他。他觉着,自己被忘记了。除了发呆,毛振华没有别的事可以做。哪怕给他一整天,一整个月的时间思考,毛振华也没想明白。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。想到头壳痛,弄不清楚。

直到最后,调查结束前的两个月,他的房里才多了一台电视。那也是毛振华一辈子,电视看得最多的日子。整整八个月,毛振华没有离开过那个房间,终于换来清清白白。

毛振华没有问题——这场“协助调查”,足足用了240多天,得出了最终结论。

而在被审查前,他的妻子已经怀孕好几个月。等他被放出来,孩子已经半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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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于外界来说,毛振华经受住了考验和调查,靠的住。八个月的监察,反而意外成了政府对毛振华和中诚信的一次背书。中诚信的资本,一下子从2000万,翻到8000万。之后,世界银行国际金融公司(IFC)试水中国市场,也入股了中诚信。

中诚信依然发展得很快。有所改变的是,毛振华怕了。“今天要我见一个处长我都没有勇气。”

2007年,毛振华宣布退居中诚信幕后,不做职业商人。转型做了大学老师、学者、投资人。哪怕错过了不少机遇,他都在“非常刻意的回避”官员和政府机构。2017年,毛振华还为母校武汉大学捐资5000万,修建科学大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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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本以为,可以相安无事。而2018年年初,一个视频流出,再次把毛振华送到头条。他穿着一身白羽绒服,站在东北雪地里,指控亚布力管委会非法侵占土地、强卖强卖干扰企业经营。22年里,花了22亿,一无所获,反被人欺。

在1999年调查后,重获自由的毛振华曾说,“到最后,你会发现,做企业的人,在公权力面前,就是狗屎。你以为你做企业很光鲜很有创造力为国家为家庭创造了价值。”

如今又是一年冬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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